转弯时,阳光从巴士两层的车窗间折射出七色。
陶夭遥踮了踮脚,抓住公车的拉环。她满意地用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的算不上突出的肱二头肌。
嗯,力量满满!
然后——
运动鞋OK、裙摆OK、领口OK。今天的夭夭也是是完全OK状态!
唯一遗憾的是——
陶夭遥看了自己领结略往下的部位。
这里依然有些准备不充分的感觉呢……唉,果然还是小依那样的胸部会比较好吧……
于是,运动系高中女生陶夭遥再次残酷地意识到自己的那里有多没货。
咱是运动员!所以不要紧——吧……
唉,才怪咧。
不过说起来,不仅仅是胸部,小依整个人都让人觉得软软、甜甜的呢。而且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会成为我的好朋友!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大好事一件!
嗯!又多了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呢!今天绝对又会是美好的一天!
就这样,陶夭遥的心,在她不算伟岸的胸膛内,随着巴士继续向学校进发了。
新的一天!我陶夭遥来啦!
小依转了下身,朝向没有阳光的方位。
床不是很靠窗。就算她没有睁开眼睛,阳光映照在眼睑上的猩红色还是会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头很难受。应该是醒着吧。
几点了?
有光。阳光,应该就是早晨。
但是,是早晨又怎样呢。
感到难受又怎样?这一切,她都完全感觉不到意义。不只是这个早晨,一切的意义小依都想不到。
或者说,现在的她,根本就不能思考。
无法思考的自己,不需要去理会。感觉不到任何意义的早晨,就由它到来好了。
仅仅是今天早晨,林离就已经第四次差点踩在水桶里睡着了。
习惯性地用脚带上房门后,他放下拧干的拖把和马桶,理齐了衣领。
老爸已经上班去了。自己正对的房间门则一如往常的紧闭着。
那家伙,今天也不上课吗。
把牙刷顶在嘴里无力地上下左右乱抹的时候,他看到了镜子中那张睡意惺忪的脸。
“帅”。
他想起了身边的人对这张脸的评价,含着牙刷咕囊着。
“帅?”
林离咬紧牙刷臭起脸——这是他的习惯性表情,虽然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的对象是谁。
“去他大爷的!”
林离一气儿把水吐在镜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臭脸在水膜下扭曲变形。
“去·你·大·爷·的!”
他伸出食指恶狠狠的指住镜中人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说。
看到指向不容乐观的挂钟和客厅空空如也的餐桌的时候,林离的脸更臭了。
小米粥、泡酱菜、咸鸭蛋……
又耗费了些许时间,他把精心准备的早饭一样接一样的在饭桌上摆好。
“善哉,善哉……”
林离对这阴阳均衡省时省力的早饭还算满意。不过……只是自己觉得好也没啥意义。她要是能不嫌弃这些、老老实实的吃一些下去,那真得谢天谢地谢祖宗。
然后,林离带着又臭了一个级别的脸,顶着所剩无几的时间,冲出了家门。
反正,只要她愿意吃,自己饿上一天也是无所谓的。
飞奔在街道上的时候,林离看了一眼天空。
应该又是明媚的一天。天空湛蓝得非常置身事外,阳光也灿烂得让饿着肚子的他想向天空比出中指。
这样的早晨,一如既往的让林离感到不快。因为没有让人愉快的理由。
他再次从“写字台”上醒了过来,记不清这一夜自己睡了多少次,醒了多少回。
或许,一次都没有。自己只是闭上眼睛,把双瞳蒙在黑暗里。这根本无法带来睡眠。
“生命,的确是黑暗的。”
阳光在百叶窗的缝隙间变成小块,落到他的眼镜上,再滴进他的眼睛,撑得他心里明晃晃,却又遍是浑浊。
他撇开头,上身整个压紧“写字台”,又随手从身旁的纸堆里抽了一张被写满得近乎黑污的纸遮在自己头上。
可还是有光透过黑字的诗句的间隙漏过来。
他赶紧打了下百叶窗的角度。变得阴暗的室内让他不由得感到轻松。
就这么昏沉吧。
哎,你说,所谓“神”,究其本质,到底是什么?
只要醒着,“他”就会不住地去摸自己的下巴,转动自己的思维,不停思考这个问题。
前人解读“神”的书籍,差不多都被“他”找来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已经读腻了。
区区纸页,能知晓什么。
而今人时不时说起的关于所谓“神”的言论,更是简单庸俗的引他发笑,根本别想进得了“他”的耳。
闲言碎语,微不足道。
试做一论吧。“神”就是开天创地、泽被众生、无所不能的那个人,那个“The One”么?
不,扯淡,怎么会?!
所谓“神”怎么会那么庸碌、盲目、无趣!那样的“神”,简直比人还卑贱,比空气还要可有可无,比牲畜还要愚蠢,比秽物还要令人作呕。
“他”提起书包,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的那些东西。它们都尚且安在。很妥当,很好。
不需要无垠的土地和无限的空间,只在不大的范围内,“神”就会存在。
在“他”看来,“神”,只有对于人而言,才有存在的意义。而真正令人恐惧和膜拜的“神”,说不定,就是哪个正在角落里自鸣得意地踱着步,玩弄他人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家伙呢。
就像“他”一样。他封好一个个资料夹,又把便签清理妥当,合上了手札本
稍微动动手指,有人就会不复翻身。若再悄悄做些变动,又可以瞬间救人于水火。可以将任何人的宏图在瞬间付之一炬,也可以顷刻间让随便哪张纸鸢高翔云端。
那是多么的愉快、舒畅!这才他妈的是“神”该有的样子!
当然,满足和得意可是大忌,“他”会克制自己不要产生那种情绪的。
“他”翻动着放在自己书桌上的那些东西,生怕自己由于喜悦而忘乎所以,却又忍不住咧开了嘴。
那么,今天。作为万能的“神的”自己,又该怎样地玩弄谁的命运才好呢?
于是,在不同的期待与心情之下,“神”自顾自地踱着歪步,带来了阳光,带来了清晨。
骆行之毫不介意自己190(cm)×90(kg)规格的身躯会吸引多少的注意力,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室。
“哟!”
“哐”地将屁股砸在椅子上,他扭扭腰冲邻位打招呼。
对方不回应。骆行之便顶着那分不出像罗刹还是像弥勒佛的脸,呵呵笑着把林离盖在头上讲义掰开了些。
“别动!”
无防备的林离没好气地把骆行之的手打开,复又把那沓讲义盖在头上。
不出骆行之所料。
“哟,新出的小说吧?《荒剑》?这得第四辑了吧?”
骆行之又不客气的去翻讲义下露出马脚的小说装边。
“都说了别动。”
“放心~冥男这会儿准在三楼抽烟呢,不走三巡火轮不会过来。”
“别叨咕了。”
林离放下讲义(内含武侠小说)没气没力地打在骆行之手上,总算坐起了身。骆行之却不依不挠地盯住他,很快又贼笑起来。
“我说你这醉翁之意连酒都不在啊你。”
听骆行之这么说,林离慌张地用讲义(内含武侠小说)掩饰自己的目光。
骆行之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
“嘿嘿,又在看了?”
肥硕得像泡姜的大拇哥指向了林离同列第一排的某人。
“呃……嗯。”
林离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看到林离脸上的羞色,骆行之一笑。
“唉,为情所困的少年啊”,骆行之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愿好运多多加于你!阿门!”
“对了,一会儿我去食堂,”他看了看表,说,“要捎点什么不?”
“甭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休下就……”
“OK,那就豆沙面包吧。”
你丫回头肯定准得买个贵上两倍的肉松包给我吧喂!
林离刚要开骂,对方已经溜到了教室门口。
但很快,骆行之又一串小碎步从门外退了回来。那架势,像是被人用利刃逼住了命门。连一旁的林离都感到了丝丝杀意。
“哎呦,你们真是的。”
低沉的声音从骆行之的遮挡后传来。
啊,能有这等戾气的,想必是……
“跑什么嘛?回班开早会。”
骆行之扭着身子飞艇一样飘忽忽地坠回课桌前,一脸泄气。而颇有四两拨千斤意味地佝偻在教室前门口的,正是被称为“冥男”的男人。
“冥男”,本名明向前,是林离他们班的班主任,兼任汉语老师以及林离和骆行之的克星。
这个灰须灰发让人分不清“耳顺”还是“不逾矩”却自称“知天命”的瘦矮老人为什么会有“冥男”这么一个非常90年代港台风而充满暴力暗示的外号,没人说得清。
认真论起来,林离也算是和冥男交过几次手的人了。但林离还没见过也想象不出走路说话慢慢吞吞、戴着老花镜仿佛连头都抬不动的冥男生气的样子。
不过,包括自己在内的全班人都不希望看到冥男动怒吧。冥男不好惹。这在一年7班是共识。别的且不论。林离光凭直觉就能知道这个外形酸腐私塾先生般的人骨子里必是扫地僧那等的狠角儿。
当然,仅仅是感觉罢了。比起这些子虚乌有,冥男最直接最致命、给了包括林离在内的一串人等切骨之痛的,还是他的——
说教。
冥男一边招手叫大家坐好一边站上了讲台。这便是每天必有的“冥男10分钟”的开幕。
林离赶紧转头看窗外。他还想留点胃口吃早饭。
转头的时候,托昨天认真负责的值日生的福,他又从窗玻璃上瞥到了自己的脸。
帅。
有型。
貌似潘安。
美貌绝伦、玉树临风、俊逸非凡……
他再次非常不乐意地想起了一些形容词。
林离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些个破词儿缠上的。印象中,貌似是从小学六年级?对,应该就是那时候。因为林离非常清楚地记得,从那以后就没几个女生能好好和自己说话了。一个二个不是盯着他的脸“嘿嘿嘿”怪笑个不停,就是不敢看他低着头狂捏衣服角。
她们到底是吃了三尸脑神丹还是逍遥三笑散了!?
起初林离只是感到莫名其妙。随着年龄增长后,他发现这一症候群逐步从“自己班的女同学”发展到到了“自己学校的女生”然后进一步扩大到“自己周围的所有女性”。
林离隐约察觉到或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但还是摸不着头脑。
嗯,兴许是下毒那位老兄把毒从学校的储水塔下到了市自来水公司了吧。
啊~真是用心险恶啊!
林离试着这么打趣,好让自己不去在意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书包、课本、笔袋、抽屉、储物柜的只写“林离(收)”不贴邮票的“信”。
林离当初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信不是战书就是请帖,看了必定有事上身,不看的好,不看的好……
但是每年12月25号在自己课桌上像混凝土堆一样的礼物和2月14日把自家和老爸单位邮箱塞爆的各种品牌、口味的巧克力又是怎么一回事!?
随后,林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又很本能的感觉这件事不适宜和自己的朋友和老师商量。他决定自己从事情的源头——那些因投递者不明而无法送回的信中找答案。
他从当时已经积攒到接近三个500mL一打装可乐纸箱的“信”里硬是找出了自己印象中最古老的一封。
非常幸运的是,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正常。
这位不知名的女生表达了对林离的肯定,“觉得你(林离)是个不错的男生”,并且谈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还在最后表示“希望能和你(林离)成为好朋友”。
林离看完信的第一感觉就是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果断启信,并且在读信后通过笔迹找到这位诚恳的来信者。
但是林离没有获得任何和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关的信息。简单内疚后,林离找到了第二封信。
于是,不知道对谁而言的幸运结束了。
第二封信的内容说起来非常简单。
信的开头是几个用至少七八种颜色斑斑驳驳画得像战略地图的大字。
“林离大帅哥!”
紧接其后的是数不清呈矩阵状排列的蝇头小楷的“喜欢你”。
林离根本不敢数这三个字被这位来信者重复了多少遍。把这封信放下的时候,他沮丧地发现信纸反面画满整面的一个巨大的心形十分殷勤地跨越不短的时间和空间蹭了他满手触目惊心的血红。
这封让人震惊的信没能阻止林离进一步知悉真相。然而看到第六封后,林离意识到这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他决定停止“读信”这种很大程度上对他具有自杀隐意的行为。
很快他知道,这种奇怪的“信”叫做“情书”。他人生中最让他头痛的文字从此不再是课本上的数理化公式和原理。
然后他也知道了,12月25号叫圣诞节,2月14号叫情人节。这两天也成了继清明、夏至、冬至后最让林离难过的日子——某种意义上来说。
基本的两**往知识大幅成长后不久,林离觉得这心结不可不解,就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去找了林爸。
“爸,我……我长得帅?”
当时,一向严肃庄重的林老爸放下洗了一半的碗,缓缓把双手的油水在围裙上擦干净,面无表情地用略带非难的语气扔过来一句让林离天旋地转的话,给了他最后一击。
“你才知道?”
林离其实还想抱怨句“你怎么不早说”,但是老爸的脸色告诉他“受害”颇深的不只是他自己。记忆中,父亲和他一样不喜欢巧克力、巧克力泡芙、巧克力饼干、巧克力蛋糕和巧克力圣代之类的甜食。
林离终于明白,自己身边的种种怪状不是因为别人中了什么奇毒,而是因为自己被种了“生死符”。而时至今日乃至此刻,林离都被这道“生死符”弄得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若能找到“下符人”,我林某人定要好生饱以组合拳,一解这多年的怨气!
除了这些纷纷扰扰促成的外因,林离对自己“帅”的事实避犹不及讳莫如深还有一个内因。
那就是他的武侠情结。
是的,林离是个受影响颇深的武侠迷。这么说并不言过其实。推算起来,林离读武侠小说的时间没准比他陷入这些破事的时间还要久。
虽然父亲的警告和身心的成长使林离早早脱离了见人就“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招呼的层次,但是与武侠有关的一些成见却日渐在林离心中根深蒂固。
比如,长得帅绝对不是好事。
林离在认知到自己所谓“帅”的事实后有好好琢磨过,但总结出的规律却使他不寒而栗。
那就是:长相平平的几经摔打或能成大气,相貌俊美的不是不得好活就是不得好死。
一想到自己的皮相得是欧阳克、慕容复的类型,林离想不跟自己过不去都难。
“去他大爷!”
想着这些,林离不由得又烦躁了起来。
不爽,真的超不爽。不爽得恨不得把眼前学校中庭的景物当做一幅画撕成齑粉。
“下面我来点一下人数啊。”
冥男声音提高了些,像鼓风筒一样咳嗽了两声。
林离把目光转回了教室内。不过他仍不愿意在冥男的训话中分散哪怕一毫克的精力。
假如现在是正常下课时间,林离是绝不会把头转回教室来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热切视线总让他感到吃不消。
生活对林离而言大约如此。就像一张褶皱发黄的大废纸。一边是一片乏味的窗外,一边是让人生烦的室内。饿着肚子坐在窗边的自己则正位于废纸中央的一道黑线上。
不再希冀生活能快意恩仇、仗剑天涯,林离也明白既不会有素衣道人来授自己正道,也不会有矍铄老者会出来送他武学秘籍,但苍白乏味成这样的现实还是让林离不得不每天在压抑中过活。
林离知道的,自己所处的世界叫“地球”,不叫“武林”。这里没有属于他的“江湖”。
但林离也不是死脑筋愤世嫉俗的人。他相信,这无聊的生活,还是存在转机的。而且他肯定,这属于他的转机,已经到来了。
林离侧了侧身,又看向了和他一样靠窗的座位的最前排。
没错,他坚信,她,已经为他的生活带来了变化。
她坐在窗边,斜倚在晨曦中。乌黑的发吸收着光,洁白的校服映照着光。看起来比窗外早春的朝阳还要耀眼。
在林离眼中,她是生活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从绑在马尾辫上的透明发饰,到双脚穿着的白色运动鞋。她周身的每一处都是那么的整洁而充满生机。
不时跃动的黝黑的睫毛、月牙色的鼻尖、桃花瓣一般微微扬起的嘴角……侧面看去,她的五官时时刻刻都在勾画一道微笑的弧线。
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快乐。这种快乐甚至让林离简直要开始责备自己的消极了。
冥男似乎没有在意学生们的小动作,只是念人名。
“翟亮、柴扉……嗯,还有叶藤依……这三个人没来……”
“诶——!?”
冥男话音刚落,一声完全不符合场合的大喊差点把正神游天外的林离惊得六魂俱灭。
被吓得不轻的不仅是林离,处于早间时光被占用而毫无干劲状态的同学们睡早觉的惊醒、偷吃早餐的噎食呛奶、不知道在看什么闲书的把杂志扔在了地上、描唇线的女生在下巴上画出了S形……
这一声的能量且按下不论,光是能当着冥男的面出大气作大声这一点,林离估摸这事主的底气也算相当了得。
不待林离纠察来者何人,她已经自报家门地站起了身。
是她?
陶夭遥!?
陶夭遥站在那里,眼睛和嘴巴已经变成了三个圆,表情比每个被她吓到的人都要夸张。
就在全班处于爆炸后的收缩状态,逐渐恢复过来的时候。
“叶藤依没有来!?”
第二声的杀伤比起第一声根本是有增无减。连骆行之也慌忙收起藏在桌肚里的手机向旁边看了看,老鬼则在桌子下举起奇怪设备看着读数。
只有冥男岿然不动。
“不愧是背负传说的男人。”
骆行之心悦诚服。
林离没心情陪胖子打趣,只是盯住陶夭遥不放。
冥男合上点名册,背起手,皱着眉。
“哎呀嘛,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啊,呒……”
他点了下班长,也就是坐在班级最中间的那个顶着张老好人脸、人称“龙爷”的张隆。
“啊嗯……啊啊!柴扉、叶藤依昨天都来了,翟亮不清楚……恩,差不多就这样。”
刚解除带领全班人进行地震疏导的危机状态的张隆站起身回答,想要使自己显得更可信似地不住点头。
“这样啊……林离、骆行之。”
被冥男突然点到名字的骆行之一阵激灵。
“你俩不是和翟亮关系不错嘛,可知道些什么?”
阿鬼还和阿亮关系很好呐!你问他去啊!
骆行之心里埋怨,却只能回答:“啥、什……啊!阿亮好像还是病假。”
“哦……一会我去学生宿舍那边问问。柴扉和叶藤依呢?没人帮他们交请假条吗?”
所有人面面相觑。
回过神来的林离回了回头。那两个座位确实是空的。
“叶大小姐的事情我们哪儿晓得啊。”
有个林离不太叫得上名字的女生一个白眼翻过陶夭遥,说了一句。
全班短暂沉默了一下。
“是啊,不知道。”
“不清楚呀。”
“跟她又不熟。”
逐渐地,有不只一个人开始附和起来。
叶……什么来着?她这个人,林离倒是有点印象。
那应该是去年学校艺术节前一个星期。当时,陶夭遥突然找到林离。
“喔哇哦!你长得好帅啊!”
习惯上来说,林离准会对这种没头没脑正戳他逆鳞的搭茬冷言相向。
“要不要一起来演话剧?”
然而,他看到了那张坦率、单纯、快乐的脸。 那张某种意义上说从此彻底改变了他心绪的脸庞。
林离已经记不清那个话剧剧本的内容了,貌似是童话什么的——管他作甚,毕竟,自己饰演的角色才三句台词。
当时,还有一个女生好像也是被陶夭遥抓来做壮丁的。那个女生好像也和林离同班,长得挺可爱来着……
对,就是叶藤依。
林离对叶藤依的印象仅此而已。换句话说,林离是在记住陶夭遥的同时“顺便”记住了叶藤依。
其他的关于叶藤依的印象,林离只能说出对这世上大多数人印象差不多的两个字,“不熟”。至于那个柴扉,他就更是完全没印象了。
“你们都不知道啊……那我回头问问他们家里人好了。”
冥男松开眉头,直勾勾地看了一眼林离和骆行之的方位。
“某些人平常不在的人倒是在呢。”
林离根本不予理会,倒是骆行之被这目光吓得直赔笑脸。
“问清楚后会跟大家说的,同学们不要担心。那么现在下……”
“课”字尚压在冥男喉咙里,上课铃却响了起来。
“哎呀,那就没办法了。”
冥男便收起点名册,在原地简单转了一圈。然后冷不丁手上冒出了一本教案!
“先上语文课吧。”
出现了!杀人无形的“冥男连击”!
但是!那本教案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绝对都是安排好的吧!骆行之发誓自己真的从冥男脸上看到了老谋深算的冷笑。
被这一招瞬间HP归零的全班人已经连一丝抱怨声都发不出来了。
教室安静后,陶夭遥也慢慢坐了下来。
“同学们不要担心。”
老师是这么说的。
真的有人担心吗?
有的。
他可以确信。
因为他是一直看着她的脸、把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的人。
细弱的手臂无法遮蔽强烈得刺眼的阳光。正如紧闭的双眼再无法阻止冗杂往复的思绪。
小依几乎是在逼迫着让自己去想些什么。可是,定性、形容、认识……这些她都没有想。
她不用想就会感到难受。
怎么办?
不知道……
怎么办!?
不知道!
思考到了最后只剩下完全没有意义的自问自答。
小依再次紧闭起双眼,抓住被褥用力拉扯着。即便这种退缩在午后的阳光下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终于,小依这最后的遮蔽,被一只轻柔而有力的手完全击溃了。
小依闻到了这手上淡淡的消毒剂味儿。
“妈妈!?”
小依赶快睁开眼。
“怎么了?”
伴随着关切的话语,这只手再次抚在了小依的额头,覆盖在她似是因不适而有些红肿的双眼上。
“又不舒服吗?”
缓和而温柔的语调,舒适温暖的触感。与不近人情的太阳截然不同。
是妈妈。
小依想坐起来,可这手又抚住小依的脸颊,将她轻轻驱使回床上。
“不舒服的话先睡着吧。”
小依抓住妈妈的袖口,将脑袋贴在妈妈的手臂上。
“妈妈……”
这让小依的妈妈有些意外。印象中,女儿虽一直温顺乖巧,却并不喜欢撒娇。
由于天生体质弱,小依可以说是病患不断。不过,无论病情如何,小依一直都能独自承受。家庭情况不允许是一方面,但小依妈妈确实不记得女儿什么时候说过“要爸爸”“要妈妈”之类的话。
这次的话,或许是真得很不舒服?
额头并不烫,脸色也正常。嗯,应该没问题。至少按自己的经验来看是没什么问题了。
“要不我等下带你去院里看一下?”
再怎么说,作为母亲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真得不要紧吗?”
“我……”
小依这时想到的,比她一整夜想到的都要多。多得瞬间溢满了她的大脑,阻滞了她的口舌。
已经发生的一切,自己想到的一切,怎么跟妈妈说的措辞……
可小依知道,妈妈只问了她一句。
“我……我不要紧的。”
小依撒了谎。因为她还知道,自己只能回答一句。
果然,妈妈松了一口气。
“不要紧的话也别急着起来。先休息吧。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说的。”
她感觉到了。女儿很懂事,不希望自己担心。偶尔想想,女儿的坚强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自叹弗如。
毕竟是为人母。这种时候,心里还是会觉得有些亏欠。
她坐在床边,将女儿柔顺的刘海轻轻理向两侧。
母亲的爱抚让小依完全放松了下来。
可很快,小依又绷紧了神经。因为她发现妈妈正看着自己的脸。她也记得,昨晚睡前她在自己的手腕看到了一道勒痕。
那道肉虫似的勒痕,像是蛀在了她那白皙的手腕上一样。
这些,都必须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
“有胃口了的话,就跟妈妈说好了。妈妈今天都在家。对了,过一会吃点鱼肝油或者维生片吧,零食家里也有些……小依?”
妈妈似乎察觉到了小依表情的不自然。
小依想都不想,开始费力地挤出笑容。
不能让妈妈担心,不能给妈妈添麻烦,不能……决不能让妈妈知道。
“我没事的,妈妈。”
“那我先去书房了?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一声吧。”
“嗯……”
小依转向床的里侧,收住快要失控的泪水。
也不能让妈妈看到自己哭红的眼睛。不能哭。
想跟妈妈说的太多了……但……
小依有一种感觉。如果说了,会失去什么。
不能说。
于是,在听不到妈妈的脚步声之前,小依没有再发出声音。
“唉。”
看到再次叹气的林离,旁边的骆行之终于沉不住气了。
“哎我说你别叹好吗?霉运会传染的你晓得不!”
“甭理我。”
林离蹲靠在篮球场的围网上,抬头喃喃道。
“嘁。”
骆行之脚底贴紧被磨得落色的三分线,铜杵似的双臂一弯。
“足下究竟遇到了何事,不妨一并说来解忧。”
另一边的阿鬼腾出一只手接住从篮板上弹来的篮球,另一只手仍成爪状端着播放器。
“他还能有啥事,”骆行之示意阿鬼传球,“一准儿是又犯春病呐。”
“唉。”
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地,林离又叹气了。
10投0中!
骆行之刚想一个篮球砸过去,就看到了林离那张若有所失的脸。
“要我说,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给自己找难受。”
“我自己都搞不清,你又晓得什么。”
随便回了一句,林离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来,我告诉你。”
骆行之夹起球走到林离旁边,指着篮球场的西南方向。
“那边,看到没?”
林离低下头瞥了一眼。
“我们班啊,怎么了?”
“严格说来,是一年级7班的21位女生。”
在一旁的阿鬼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播放器的屏幕,用食指推了下眼镜,补充到。
“好的。现在,这边,看到没?”
骆行之又指向篮球场靠入口的东南方向。
是一年级的3班。
“确切地说是一年3班的全部24位女生。”
阿鬼又用中指推了下眼镜,追加说明。
“那好,再看这边。”
骆行之指向了几米开外的正前方。
这个班林离就不知道了。
“是高二4班的26名女生,全部27人一人缺席。”
阿鬼用无名指推了推眼镜。
“说这些干什么。”
林离又抬起了头。
今天下午的体育课本来就是女生固定安排男生自由活动,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还没明白过来吗!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骆行之凑过来用脸盘完全覆盖了林离的视野,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指。
“这七十二人(21+24+27),从上课前集合时就全部都在盯着你看啦!”
“请注意准确性,骆行之君。排除特殊情况,还包括两名女体育老师在内,应是74人才对。”
阿鬼最后用小拇指推了下眼镜。
这时候,三人听到了女生们的抗议声。
“骆胖子!让开点!”“你挡到我们了!”“让开啦!”
骆行之朝三个方向赔了不是,万般无奈地退回篮球场内。
“我的意思还用说么,”他捡起球,再次瞄准篮框,“你何苦被一个陶夭遥绊着。”
11不中。
“去看本时尚杂志给自己弄个造型或者搞搞文体项目耍耍帅然后去钓个级花校花什么的享受左拥右抱的Blue人生吧。”
“去你大爷的……”
林离随口一句骂回这胖子的玩笑话。
“二位,恕我多事。”
阿鬼还是用大拇指推了眼镜。
“其实不只是女性,包括各班男生以及一名男体育老师在内的绝大多数男性也在看这边。”
与女同胞们眼神的情意绵绵有所不同的,男同胞们眼中的情绪显然要复杂得多。
恶寒!骆行之觉得这样下去非得被这种目光照得发癌不可。这里可不能再待了。
“早知道就不来上体育课了……”
林离倒是蛮想去田径场那边看陶夭遥来着——貌似是特长生的她体育课一般都会去那边练习长跑。
还是算了吧。偷看什么的,怎么说还是有点变态的意思……
真××烦!
“骆肥,陪我去WC避避。”
“啥?”骆行之把篮球扔到场边,“可我没尿意啊?”
“叫你去就别废话,”林离站起身,“阿鬼也一起好了。”
等三人成行后,骆行之又挑起话头。
“我倒是蛮想不通的。女生可爱不可爱什么的我是不管啦,”骆行之扣上了校服,“不过在咱们班的话,一般人注意力不都是在另一个人身上么。”
“谁?”
林离不解。
“合着你就关心一个陶夭遥啦?”
骆行之一时忘记自己不该对林离大惊小怪。
“当然是那个叶藤依啦!她今天没来多少男生惦记着呐!”
“陶夭遥,78/57/71,身高165cm,体重46公斤,叶藤依,96/55/68,身高162cm,体重44公斤。”
阿鬼说明的时候双眼依然不离手上的播放器。
“单从科学和理性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叶藤依更胜一筹。”
林离倒真是没注意。
要说为什么没注意……
“有阿亮那样的家伙成天满眼晃,鬼才看得到别人。”
走进厕所在便池前站好后,林离说。
“阿亮……好吧,倒也是,”听到这个回答,骆行之感觉自己彻底败了。
“对了,阿亮还没来吗?”
“阿亮正在宿舍,并且之前自称无大碍,不用担心。”
阿鬼答话。
“是吗。这次是什么病?”
“缺铁性贫血。”
“又是新病啊……还有,我说老鬼啊……”
虽然忍耐到了现在,骆行之还是决定爆发。
“何事?”
“你刚才在篮球场我就没说你了,可是!”
骆行之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上厕所的时候你能不能就别抱着你那破播放器看AV了!?”
阿鬼终于转移了一些注意力,和骆行之对视。
“阁下此言何意?”
“意思是我现在超不爽!”
“也就是说你对我这种科学而理性的行为抱有成见?”
“‘他与智慧善行已经断决(诗:36 3)’,去你丫的科学和理性!一个不懂自制的变态少给自己戴高帽!”
“妄加质疑才是愚蠢。摇摆不定的一介神棍又怎能明白。”
“‘恶人来,藐视随来(箴:18 3)’!?你说谁是神棍?难道你想质疑我对信仰对真理的执着么!?”
“抱着虚无缥缈的东西做救命稻草的人果然不可理喻。”
“‘耶和华呀,你见了我受的委屈,求你为我伸冤’(耶:3 59)!”
“有能耐就收起你的伪善,和我堂堂正正的一番理论!”
“啊!混账!不要在放水的时候突然转过来啊你个傻×!”
又来了。
无视疯子一样吵闹起来的两个活宝,林离默默洗好手,最后又叹一口气离开了WC。
小依坐在床边,一颗接着一颗扣好了罩衫的纽扣。
已经无法继续在床上躺下去了。床铺就像一个湿闷的壳,压抑得她浑身都不通畅。
所以她选择了起床。
所谓起床,无非是从此处的床铺的“壳”钻入彼处的衣物的“壳”。变化的,是壳的大小,不变的,是自己被束缚的痛苦。
小依不愿意再让自己痛苦哪怕一秒。她已经想了许多。她也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结束这痛苦的方法。
这方法就是,说出来。
小依根本没有勇气去回忆已经发生的那件事,她也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直接说出来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她竭尽了自己的智慧来组织、拼凑语句,好去分散、转移他人的注意力,好让别人信以为真,认为事情发生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而当要说的话语准备完毕后,她不假思索地意识到,自己最适合去说的人,是妈妈。
小依从小受到的家教,是严厉得近乎严酷的。
在这极端的精英模式教育的强压下,和负责监管和提出进一步要求的爸爸不同,妈妈一直以来所做的,则是给予小依鼓励和关怀。
母亲关爱的种种,被小依细细密密地记在心里。小依坚信,这样的妈妈,这样的母亲,应该会温柔地回应自己这个女儿话语中的情绪。
应该是这样的,应该会这样。
小依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要去跟妈妈说了。她决定现在就说。
当小依穿过客厅来到书房。
妈妈好像在电脑前忙碌着什么。这背影让小依踌躇了一瞬,却又很快下定决心。
不要紧的,自己一定要跟妈妈说。不要紧的……因为是妈妈啊!
“妈妈。”
小依听到自己开口了。
“哦?小依起来了吗?身体不要紧了?”
妈妈并没有转头,仍在不住地敲打着键盘,同时翻动着手前的书籍和打印稿。
“嗯,没事了。”
“没事也不能大意啊,”妈妈侧头指了指客厅的方向,“我刚刚才热的外卖,就在餐桌上,你去吃点吧。”
侧目间看到的女儿,给她的感觉有些微妙。
“小依你有什么话要跟妈妈说吗?”
“嗯……”
果然是妈妈。
“那就把东西端过来,一边吃一边说吧。”
小依端着盘子走进了书房。虽然她一点都不饿。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吃一些。
她坐在了书房的茶案旁边,这里正好能看到妈妈的侧脸。
真的很希望自己多吃两口。但是由于紧张,小依连嚼都嚼不动。
要说了?
说吧。
“妈妈?”
“嗯?”
妈妈听着,头也不抬地理齐了一叠资料。
“是这样的,我想问下……”
小依不安地翻动着碟子里的荷包蛋。
“假如说,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因为不太懂事,被人……”
由于紧张过度,小依一不小心用筷子刺破了蛋黄。
“被人……那个了……妈妈……你怎么觉得?”
小依自己都奇怪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虽然自己还是没能直接说出那两个字。
不过,这种程度,传达到妈妈那里,已经足够了。
女儿说得有些混乱,也显得比较紧张。毕竟是女孩子家,确实到了这种年龄了。既然是监护人,在这种问题上也应当扮演好角色。
正确引导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妈妈停下了正敲打键盘的手。
“毫无疑问,这是很不幸的。这个女孩子自己也很可怜。不过……”
她端起电脑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我觉得她自己的责任,也是不可推脱的哦。”
小依的心里一沉。
“为什么?”
“根据妈妈以前了解的情况,这种事情的发生,施暴者往往是女孩子身边的人。换句话说,这种事情的根本起因,往往是女孩子自己为人处事上的不当,而不是像外界宣传的那样不可抗。”
妈妈握起了不太暖的咖啡杯。
“也就是说,这种事情发生的直接责任人,往往就是女孩子自己。因此,比起社会上普遍的把女性作为弱势群体加以刻意保护的观点,妈妈更倾向于认为,女孩子本身更应当自我反省。”
“可是她本身并没有……”
小依紧张地说。
“话不只是这么说的。”
妈妈摇了摇头。
“别忘了爸爸妈妈是怎么教你的。软弱的人把责任归于他人,坚强的人自己肩负责任。”
小依愣了。
妈妈没说错。
可是不对,不该是这样。小依觉得自己听到的不应该是这样。
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还是自己一开始交代错了?
“可是……可是……”
小依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
“可是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的,是我呢?”
是你的女儿呢?那又会怎样?
小依看着妈妈放下了被热水兑得已没有香味的咖啡。
青春期的女孩子,想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喜欢设身处地。
“真要说起来,其实妈妈对这种自甘软弱,自认无能的女孩子,除了觉得可悲可怜,还会感到鄙夷吧。”
已经为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妈妈无心再继续闲谈,把双手放回键盘前,准备继续工作。
“轻慢不努力到至于牵扯上这种事情的女儿,妈妈会想要断绝母女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哦。”
“软弱”。
“无能”。
“鄙视”。
“断绝母女关系”。
这些字句小依听得清清楚楚。
小依用力端着盘子,让细瓷餐具的纹理咬进自己的掌心。她怕自己随时会松开手。
“可是……那个女孩,她、她……她假如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的颜面什、什么的……”
想到自己之前最大的顾虑,小依快要抑制不住疾走着的唇齿,急切地说。
自己变成怎样,被“破坏”成怎样,真得都是次要的。但是,小依的手机在那个人手上,里面还有……她不想因此为在外举重若轻的爸爸蒙羞。自己,是他们的女儿啊!
对于女儿,刚才那么说还是重了些吧?
但她确实也没心情和女儿继续这个话题了。
“我们的小依是不会这样的,是不是?我们的小依那么听话、懂事、优秀,怎么可能惹上这种事情嘛。别想太多了。”
“听话”。
“懂事”。
“优秀”。
小依低下头。
她明白了。不是“这样”的人,就不是妈妈的女儿吧。
小依感到自己浑身在颤抖。 她以为自己还会不争气地哭出声来,但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哭的冲动。
没哭就好。对,不能哭的。因为自己是“听话”“懂事”“优秀”的小依。
“妈妈不太清楚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呢。不过假如是因为看了漫画、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的话,你可得小心点别让爸爸看到。妈妈不反对,可是影响了学习生活也不好。”
虽然觉得这些东西很无聊,但毕竟是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没办法。
必然的过程。
“嗯……”
听女儿答话,她放心了些。“引导”的效果看来也达到了。
“还有什么事要说吗?明天妈妈还有一个大手术要做就不在家了,有事的话就现在说完吧。”
小依盯着盘子里被捅破的蛋黄汩汩流了一片。她紧张地试着把睡衣的袖口拉长些,再拉长些,尽可能深地遮盖住那道蠢蠢欲动的勒痕。
确认妈妈不会再发觉了,她开口了。
林离最后看了一次教室后墙上的钟。
早上冥男这都说过10分钟了,怎么午休后又来?这是整点新闻要扩容成晚间新闻的意思?
林离还是不耽误一秒钟地去看陶夭遥。早上的骚动之后,她的情绪就不太高的样子,这让林离很在意。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林离感到肩膀被人碰了碰。
见他分散了注意力,邻座的那个胖子挤眉弄眼地递来一张纸条。
林离把满是褶皱的纸片压在手臂下展平。由于还是有女生(包括从教室外走廊路过的)不时看向自己的缘故,林离有意偏向了靠墙的方向。
“你能不犯花痴吗?”
从字体到纸质都简陋不堪的尺牍上如是写着。
距离明明不到一米,你传个球纸条啊!
“啊,我来看下啊……”
似是有意干扰林离的小动作,冥男翻了翻点名册,又翻了翻眼皮,眼光扫过懒洋洋的学生们。
“嗯……他们几个还是没来啊……”
骆行之倒是在两眼放光地看着抽屉里的手机的样子。这家伙,是在看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吗?
林离静待正拖长音的冥男把话说完。
“其实没有什么事。”
还剩半分钟上课的时候,冥男说了一句完全不属实的话。
像是有所察觉似地,林离看到刚才还在专心致志看手机的骆行之突然抬头看着冥男,一副很期待的样子。还有别的什么人……还有陶夭遥,她也伸长了脖子在等冥男的下文。
“那个叶藤依啊,转学了啊。说一下。”
轻微的骚动声还没来得及扩大,上课铃就响了。
无意参与他人讨论的骆行之继续低下头去看手机。
陶夭遥抓紧了桌角,似乎是想要站起来,但直到上课铃响毕,她也没有再像早上那样闹腾。
她侧过身时脸上茫然若失的表情,林离也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直到她坐正。
学生们之间关于叶藤依的说话声很快就和上课铃一起结束了。冥男见状,就又把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汉语教案抵在了讲台上。
果然,没有人会在意,除了他在意的她。可是她什么都没做,而他也帮不了她什么。
无可奈何得无聊的林离想先回复手上的纸条再说。他拿起橡皮擦掉了几个蝌蚪似的黑点。
林离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像自己手上擦圆规用的废纸上的黑点一样。不只是这个教室里的每个人,他周围的所有人差不多都是这样。
纸上多了一个点,少了一个点,别的点根本不会去在意——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感觉。
他两三下就用橡皮把这些密集却又绝不会有交集的黑点擦掉了一片,拔出钢笔磨刀霍霍。
但说起来,莫名其妙受人关注的自己,还有自己的那些朋友,以及自己一直看着的她又算是什么呢?
“下午的地理课改上语文课……”
冥男把摊开的教案沿着中缝压平。
“请同学们把课本翻到……”
“报告。”
千载难逢的,竟然有人在冥男的课上迟到了。虽说是调课,这也算是开了7班出勤率的天荒。
“报告……”
站在教室门口的她,不时微微拉扯制服的袖口,又轻声说了一次。
当看到站在门口的是谁后,刚稳住自己的陶夭遥又忍不住要站起来。
“小依!?”
“哎”。
明向前直坐在红漆的靠椅上,用意不明地叹了口怪气。
站在办公桌边的小依低头听着办公室内的老师们对自己的指指点点。
人们正在很热心地讨论自己的事情……的样子。
放下没点着的烟,明向前拉开抽屉,翻出棕色的硬纸袋。
压着腕子接过档案袋,小依想道个谢。
“也罢”,明向前摆摆手,“就这样吧,哎。”
“老师再见。”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议论声变得肆无忌惮了些。。
“这么好的学生啊……”“转走了可惜啊”“不是说……”“叶家的……”
看来,学校里的人还没有知道那件事情。
小依又扯了扯袖口。
要赶快了……
可是到了教室,小依却发现事情似乎和自己的预想不太一样。
明明已经是放学时间了,同班的大家却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待着,唯独班长张隆站在了讲台前。
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小依。
怎么了?
“嘿嘿嘿。”
小依想向后退,人高马大国字脸小眼的班长张隆却搓着手满脸憨笑地凑了上来。若不是那烂好人的面相,他的言行举止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一夜晚天桥路灯下专打落单女子主意的社会闲散人员。
怎么了……难道说……
“来来来,这边请,嘿嘿。”
张隆很客气地把小依请到讲台中间,自己却打回防似地一个跨步躲到一边。
“搞毛呢。”
后排的林离正为时间被耽误赶不上超市和农贸市场的特卖而不爽。旁边的骆行之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摇头。
“让我们抱以怀念和友情,和我们的好同学叶藤依告别!”
然后张隆就“砰砰砰”地带头鼓起了掌。
大多数人的情绪和兴致还是挺高的。掌声混在一起颇为响亮。
林离附和着鼓了两下掌。他对这个临时活动没什么意见,但这样下去真的要赶不上特价了啊喂!
“这到底是……”
站在台上的小依还是不明所以。她只听到掌声很热烈,不大看得清大家的表情。
随着莫名剧烈起来的胸口的鼓动,小依手腕上的勒痕在痛,脚踝上的勒痕在痛,鼓膜也在一阵一阵地有些不适。
“啊!我不管了!龙爷你别拦我!”
“吓!”
一个小依不太熟悉的男生从自己的座位一个箭步冲到讲台前离她尽可能近的位置。即使隔着讲台,小依还是被惊得往后一退。
“叶、叶藤依同学!我有话要问你!”
“我也要问!”
班长张隆刚把那个男生拉到一边,又有一个男生冲到了讲台前。
“我也要问!”“我也要!”“让开!我要……”
女生们也不甘其后涌到了讲台前,试图维持秩序的张隆和副班长苏尤雪很快就被人民群众的**大海淹没了。
“你为什么要转学啊”“听说你是要去瑞典的名校?是真的吗?”“不是说英国的公学么?”“我怎么听说是被保送了!”“你有在意……”
人们的声音让小依的耳廓都隐隐作痛起来。人们的表情让小依根本不知道该将脸朝向哪边。
“哟,这场面真是……”
与喧哗完全无关的骆行之看着手机,不停在他的那本人造革硬面的笔记本上抄写着什么,对同样按兵不动林离说。
“在下听说有几个男生还准备向叶藤依同学表白的样子。”
看着手上的不知名电子设备的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林离旁边的阿鬼用食指扶了下眼镜。
才懒得搭理这些的林离坐在座位上静等乱象收场。
只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而且林离没看到陶夭遥,她是在人群里还是……
“你喜欢吃什么东西?”“你的幸运色是明黄色吗?”“听说你家的房子有五层是真的吗?”“听说你家里有女佣和管家?”“你……什么星座……”
“那个……我……”
声音嘈杂得像无形的苍耳在空气中飞的到处都是。“你你你”的问题从四面八方不停戳向小依。人群互相推挤着,把小依团团围在了中间,时而逼近时而后撤。她不能抬手去捂住耳朵,更无力推散人群,只得背靠黑板勉强站住。
小依总算扶住了身后的墙壁。
手腕的勒痕似乎正猛烈的在皮肤下蠕动。痛感也随之强烈了起来。
“你没得逃的。”
从嘈杂声堆积成的荆刺球中,一根被抽出的倒棘被钉进了小依的耳朵。
“谁……”
小依似乎听到了一声咧嘴的窃笑。但当她惊大睁开眼时,却只看到有人像一道黑影似的溜回了人群之中。
从人缝间看到的叶藤依的表情引起了林离的注意。他看到叶藤依捂住了眼睛,膝盖也曲了下来。
人群却无视了这些,仍在持续不断的抛出问题。
说起来大家是在众星捧月,可这架势,分明是叶藤依在被围攻嘛。
“搞毛呢。”
似乎是控制了声音、动作和表情,也可能是大家太激动没能注意到,身为远观者的林离倒是立刻看明白了:叶藤依,正在哭。
竟然哭得那么小声……而且,他可以肯定,叶藤依哭绝对不是出于“欢送会上大家太热情她很感动”这般亲切动人的原因。
倒不是对出发点并不坏的同学们心怀义愤——林离自认是个“不到位”、够不上“侠义”二字的人——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头。
但他就是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那就管管呗。
林离没多想,放下书包就想上前去。一旁的骆行之却按着他的肩膀止住了他。
骆肥你丫干嘛?
他刚想回头去看骆行之的脸——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听到了震天动地的一声大喝。或者说,林离“又”一次听到了一声大喝。
继早间班会之后的“又”一声大喝。
在林离的认知中,能发出这般底气十足、直冲云霄、惊天地泣鬼神、元气满满堪比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的喊声的,唯有一人。
陶夭遥。
大喝盖过嘈杂声后,不待众人反应,陶夭遥“腾”地踢翻椅子,“踏踏”两下踩上了课桌。
上半身还穿着运动服的陶夭遥一双杏目瞪得溜圆,双手握拳直指向天仿佛腰间正端了双三板斧,以一个“后羿射日”的姿势躬身向前。
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个个一副“女侠贵干”的表情看着她。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口中怒喝,陶夭遥“轰”地一个猛虎下山跃下课桌,脚下扬尘还未落定就从自觉让开的人群间一个白鹿跃涧直取道至小依面前。
“陶夭……”
吃惊之余,小依还没来得及擦干眼角。
“没事儿,没事儿,有我呢……”
陶夭遥招起手在小依耳边小声说了句,转过身去,打开双臂护住了双眼红红的小依。
只见她那略显“准备不足”的胸膛鼓胀了起来。
“是谁!!!!!!!!”
又是一串高亢明亮的大喊。
“是谁欺负小依的!!!!!!死出来!!!!!”
“他!”
不等她逐个瞪过全班同学,大家调转箭头全部指向了班长张隆。
“嗯……哎!?啥!?我!?怎么是我……”
还没弄明白斜刺里杀出来的是程咬金是李逵、是扈三娘是穆桂英的张隆顿时手脚大乱。
“是班长张隆。”
“就是他!”
有几个男生补充说明到。
“啥!你们这些混蛋!”
“啊,纠正”,被烦透了的副班长苏尤雪说,“绝!对!不!是!班长张隆。”
“‘绝对不’个头啊!还不如直说呐!”
不管怎么说,已经来不及了。
人群又非常配合地让出了一条张隆和陶夭遥之间的直达路线。张隆看到路的另一端,陶夭遥拉起嘴角亮出了虎牙,喉咙里正发出“汪呜呜呜”的声响。
合着(原来)刚才那一通吼是“虎啸山林”!?哦不对……黑犬逐日!?
总之!来!者!不!善!
“等等……别……来人,救命!大虫……女侠饶命,啊啊啊啊啊!”
“哇呜!”
说话间功夫,陶夭遥已经狂吠着一个冲刺杀将过去,“嗷呜”咬进了张隆的左手。
“啊啊啊啊啊!她咬我!我手!我的手啊啊啊……”
张隆这一阵鬼哭狼嚎也是撕心裂肺惨绝人寰,动静不输陶夭遥的几声吼。众人看着于心不忍,却又怕惹火烧身。
“好兄弟啊,你安心去吧”,龙爷的几个死党捂面作沉痛状,“你的头七我们会找人给你说段武松的,来年春上我们也不会忘了你的份子纸钱……”
“别闹了!”
苏尤雪上去试着把两人分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陶夭遥这才算是解了恨,松了口。
张隆则举着手上那半岛形的淤青,哭爹喊娘地哼唧不止。他的几个死党刚才还在感慨陶夭遥这一口下去非得带出点血肉来,这会儿见状不妙也忙去搀扶。
“这到底……什么情况?”
“切,”已经退到安全距离的某人合上了手机小声说,“没劲。”
不识抬举。
林离同众人还是愣在那里。经这一番大闹,人群也稀疏了些。
“小依,我们走。”
陶夭遥折回叶藤依旁边,低声对小依说。
她拉着眼皮“呸~”地对所有人做了个鬼脸,也不说什么“借过”“让道”,牵起小依就离开了教室。
不明所以的众人都不知道该不该散场,只得站在原地。苏尤雪之前用非常漂亮的隶书在黑板上写下的大大的“惜别”二字也不知道被谁刮蹭成了残体。
勉强回过神来,林离记起了自己刚才要干什么。
“骆肥你干嘛?”他没多想就问,“怎么拦着我?”
“啊,没啥”,骆行之很自顾自舒心似地笑,笑得让林离觉得有些异样,“我就是怕你忘了。得,反正你也赶不上特卖了,我这正好有个事儿要麻烦你……”
“龙爷那个榆木脑袋二货呆瓢!”
陶夭遥气鼓鼓地踢开一片枯叶。
终于,她一个人走在了空旷的校园里。
“我、我还有事……”
小依离开时是这么说的。那双轻轻甩开自己的手竟然会比接力棒更难把握。陶夭遥没料到。
她更没料到这段友谊会比一场百米短跑还短暂。
陶夭遥这才想到田径队今天还有训练。
“好烦吶。”
她从马尾辫里胡乱挠出几根发丝。
明明今早还特意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运动裤、戴上了自己最爱用的护膝来着。现在她感觉今天自己已经跑不动了。就连走回教学楼的这段路都似乎要比一场42237米的马拉松更为漫长。
陶夭遥看不到终点线。
和舍管大姐打过招呼后,林离就到了房门前。手上的塑料袋压低了他的肩膀和情绪。
家里的“内事”亟待解决先不想,陶夭遥的脸色难看了一整天让林离很介意也且不说,被放学后的那场骚动耽误了特价蔬菜和特价农场鸡蛋也不论了。这会儿自己又还得单刀赴会来学生宿舍看望病号。
真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至于另外俩人未能同往的缘由,阿鬼应是去忙啥变态的事情了,而那个胖子——
“哎呀,其实捏,我捏,也不是不想去,可是捏,我这放学后有事。”
鬼扯!你丫就是怕麻烦吧!你大肚皮下的那点心思早被你的怪腔怪调出卖了!
“可是捏,林离你看啊,你这中午也吃了我的起司热狗了不是?28块钱一个的起司热狗哦~”
于是林离服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老理儿。
果然不该相信“看你心情不好安慰你一顿午饭”之类的鬼话!
“骆肥的起司热狗倒是帮省了午饭钱……”
可是没料到买慰问品竟然要花这么多钱。又被那胖子算计了!
不过倒也是。自己遭遇的问题,能指望给出像样对策的,也就剩这个“病号”了。
林离晃了晃头,敲响了门。
“唔……小离……”
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的微弱断续声挤过紧闭的门缝钻进林离的耳朵里。
在喊林离?难不成知道他已经来了?
“对,是我,林离”。
还在休息吗……
林离拧了下门把。门并没有锁。
“进来了哦?”
“什……别!等一下!哇啊啊~!”
要怪就去怪铰链过于灵敏好用吧。总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林离就打开了门。
开门时林离听到了不大不小的“轰”的一声。开门后的乱象更是让他惊讶地站在了门口。
摆满了药瓶的床头柜被整个打翻在了地上,各种颜色的药片、用过没用过的棉球。针线之类的杂物撒得满地都是。
比起这些,更让林离难以接受的是,一个人怎样才能在将内裤弄到膝盖左右位置的同时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种”在地面上。
“哦,你这架势,约莫是蛤蟆功吧。”
“痛死了你还说风凉话……小离救人家呀……”
林离看着以“工”字形四脚朝天摔在塑胶拼格地板上哀鸣不止同时用食指在地上画着“SOS”字样的阿亮,叹了口气。
把这个只顾着擦泪水的家伙抱回床上,再收拾好周围顷刻间散乱一地的杂物又浪费了林离些许时间。好在阿亮很轻,而收拾的杂物之类的琐碎活在林离本就是轻车熟路。
“啊哈”。
林离又冲着淡紫色的墙纸叹了口气。
“小离干嘛唉声叹气的。坏心情可是会传染的哦!”
总算把睡衣穿好的阿亮裹着被单说。樱花瓣一般的双唇颜色很淡。
擦了唇彩?
“我就奇怪你怎么能把房间弄乱成这样。而且还能瞬间把衣服给弄散开……”
林离嘴里念着把窗帘拉开了点儿。淡绿色荷叶边的窗帘挡光效果竟然这么好。
啊,这下就亮堂多了。
“我说,进门前你到底在干嘛?明明还听到你喊‘小离小离’什么的……”
“啊、啊……对了!小离你一定渴了吧?我去泡茶。”
说着翟亮慌慌张张就要起身。
“别介。你一病号客套什么。”
林离挪开输液架,反坐在一张折椅上抽了抽鼻子。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林离还是不太习惯房间里的熏香味。
今天的是……薰衣草?
“没影响到你休息吧?”
“没事……没事……”
说是说“没事”,可阿亮的那对湿润的大眼睛还是在鬼鬼祟祟地转个没完,而且手好像还在被窝里动着什么……
“那是什么?”
林离指着被窝鼓起的地方问。
“啊,呵、呵呵,是、是抱抱狗啦!你看!”
翟亮赶忙掀开被褥,蓝网格小狗图案的被单下,掩着一组大小不一的布偶狗,似乎和阿亮放下的那只正好凑齐四世同堂。
再加上阿亮的这身犬耳背帽的卫衣……果然继冬季的熊套装后现在是春季的狗套装么。
林离总觉得阿亮有什么事正瞒着他。但每次他快弄清楚的时候,又总会被阿亮敷衍过去。
算了,反正不是一次两次了。
“哦对了,这是给你的慰问品。”
“谢谢!”
阿亮欢欢喜喜地从林离的手上接过塑料袋。并不算大袋的慰问品被更小的臂展抱了个满怀。
“就是些时令水果,犯不着这么兴奋吧。”
见对方一副恨不得把慰问品搂在怀里同吃同睡的样子,林离忍不住说。
“因为……因为是小离送我的嘛……”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阿亮将塑料袋放开了些。
“总之我会好好吃掉的!小离买水果,全是精挑细选的。”
不愧是常拿自己手信的人。不过再怎么精心挑选,水果这种东西还是显得寒酸。
“早知道我就煲猪肝汤来看你了。”
林离记得,这家伙这次似乎是缺铁性贫血来着。
“不用不用,”对方赶紧摇头,披肩的长发如波浪一般涌动着,“小离能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毕竟你也是有不少家务要做的嘛。”
“那个……小离。”
林离又听到对方有些小声地说。
“怎么了?这么扭扭捏捏的。”
只见那家伙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芦柑,双手护着捧起,有些犹豫地举到林离面前。
“你喂我吃好吗?”
惹人怜爱的容貌,娇弱的身形,以及似乎由于用力过度微微有些颤抖的双臂。
“没门。”
林离一个撇嘴拉下了脸。
“喂我吃我就送你小桔灯哦……”
大大的眼睛里,眼波仿佛随时都要化成泪水一样闪动着。
还整这套?
“别闹。这是芦柑,皮是酥的,做不了小桔灯。”
这家伙又来了!
认识时间也不短了,林离还是很受不了阿亮没事干黏乎自己。
“哼,小气鬼。”
阿亮装作生气地扭开脸,开始轻轻揉动芦柑的表皮。
把果皮弄松了后,翟亮小心翼翼地在芦柑的上端撕开一个小口,接着又用嫩白如麦芽的小拇指从小口里慢慢剔出来了一瓣果肉。
“茎就不要撕掉了吧,营养多。”
得亏自己这买的不是板栗或者核桃啊还,不然这么个吃法真不知道要吃到何年哪月。
“我不爱吃茎嘛。”
阿亮说着又弄好了第二瓣果肉。
“小离你真不吃?”
翟亮左手托着两瓣打理完毕的果肉。
“送你的你就一个人慢用吧。”
翟亮不吭声,把剥好的果肉重新拼凑成整个儿放在一边,又拿起了一个芦柑。
“我说阿亮”,林离举起手,“我来不是看你吃芦柑的。”
“哦~那是来干什么的呀?”
阿亮看都不看林离,继续拾掇手上的第二颗芦柑。
“……”
就冲这表情!林离就可以肯定这家伙也是故意的!绝对!也特么是!故意的!
“小离自己不说,亮亮我怎么会知道呢~”
用轻巧的动作把弄好的芦柑放在一边,阿亮拍拍手撅嘴说。
就因为这个,林离才怕来见这家伙!自己的那点破事儿,就算骆肥他们事先不通风报信,阿亮也一定知道的。这家伙就是要让林离亲口说!
好嘛!要我说我就说呗!
林离腾地站起来,却又犹豫着坐下。
“是、反正就……就林合的事儿,还、还有……”
“陶夭遥的事情”?不不不,自己跟人家又不熟,不能说得这么白。“‘恋爱’的事情”?也不对……
这特么的该怎么说啊!
“就是、是……”
“是‘那个人’的事情吧~”
阿亮乐呵呵地说。
“唉,反正就那么些了。”
林离说着,一边一副“弄死我吧”的表情坐回了折椅。
“哎呀!”
阿亮的两道细眉忽地拧在一起。
“好难吃。”
芦柑难吃!?怎么可能?我林离这是低估三月春荒的**了么!?
“我尝尝。”
林离从阿亮的手心拿过一瓣芦柑扔进嘴里。
不对啊?
庄亮怡有些得意地半闭起眼睛。
“嘿嘿嘿,上当了~”
随随便便,林离就被耍了。而且是被小学生水平的伎俩。这让林离颇受打击。
真得好废啊……
彻底没了自信的林离捂着头趴在折椅的靠背上,吓得阿亮怡赶紧放下了手上已经空了一半的芦柑。
“小离,”翟亮像犯了错误的小鬼一样伸出一小截手指去抓林离的衣角,“你是不是生气了?”
只是想让他吃一点,引他开心的。
“不是不是,阿亮,不是因为你。”
阿亮的目光让他忍不住侧过脸。
家事未了,这会儿又为了儿女情长纠结成这样。
林离就觉得自己的这些情绪粗鄙不堪。甭说为“侠义”所困,自己只怕是连“侠义”的边都没沾上。
今日尤是。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不快都不清楚。
正所谓“庸人自扰”。此刻,林离只清楚一件事——在人见人爱的皮相之下的自己的本质,是如此的土气、无能、庸俗。
翟亮看着林离,陪他沉默。
阿亮知道林离不是会为小事而生气的人。很想问清楚些,但是又不想给小离增添苦恼。
不过,还是必须说点什么。因为小离正需要帮助。
翟亮从床边的案板上拿起马克杯,杯内还残余热度渗到了这家伙的手上。
亮亮加油!你可是小离的挚友!
给自己打着气,阿亮微笑起来。
“小离你在,正好。”
翟亮掀开了印有泰迪熊脸的硅胶杯盖。
“咋了?”
“转过身去。”
阿亮小口喝水。纤细的手指和淡色的嘴唇仿佛同粉色的水杯融为了一体。
“哈?你又要干嘛?”
“转过去啦!”
“好好好……”
见阿亮嘟嘴,林离没辙,转身正坐在椅子上。
“绝对不可以转过身来哦。”
“随你。”
于是,在挪动椅子翻起的扬尘里。从窗帘缝漏进的一撮阳光点在林离一半的肩与背上。
这么明亮、厚实……
“小离……”
还没来得及应声,阿亮的脑袋瓜已经靠上了林离。
“坐累了?”
林离忙问。他感到阿亮的额头在自己后背碾了碾。
“别转头哦。”
刚想用眼角的余光看看阿亮的状况,林离就听到这家伙说。
“在我说完之前先别。”
阿亮听着从附近篮球场和自己抖动的心传来的“噗通”声响,一只手不由得放进了被褥里。
“亮亮挺笨的……”
“啊,这你不说我也晓得。”
林离举手道。
“别打岔”,粉拳“咚”地砸在林离脊椎上,“人家是挺笨的,但有些事我可比你明白。”
“比如,你会烧几十种家常菜,能自己动手修空调,会用烤箱做好多好多好吃的点心……”
阿亮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还有小合……有很多人,是在你的帮助下走到今天的”。
林离默契地伸出手,和阿亮扶住自己肩膀的手轻握成拳。
还有自己。阿亮还想说,自己也是和林离相伴走到了现在。
“所以你要自暴自弃、说自己一无是处,亮亮我可不干。”
林离一想,似乎有点明白了。
对啊,你要说打扫学校清洁区,哪个能比我林离快;你要论做家务,隔壁家王阿姨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啊。
更何况,有人还指望着自己。自己随随便便就消沉下来,那哪儿行。
这么一琢磨,林离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说咱俩大男生”,他忍不住嘿嘿干笑两声,摸了摸阿亮的手,“老这么交流,恶心不恶心。”
“那有什么”,阿亮换了一侧脸贴在林离后背,“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啊”,林离抬起头想,“第几次呢……”
真得记不清有多少回了。林离总是被看似弱不禁风的友人开导。
“嗯!好了!”在林离背上深吸一口气后,阿亮坐起身,双手握拳做出“干劲满满”的姿势。
“爱的内力补给完毕了!亮亮体内也充满了小离能量!”
“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林离笑笑,忍不住去抓乱阿亮的头发,“哎我说,我怎么就老是被你做通思想工作呢”。
此刻,林离感觉的确像是被从天门打了真气一般充满干劲。
“谁让我是小离的青梅竹马,是小合的闺蜜呢~”
阿亮挺起胸膛。
“嘁,明明认识才四五年。”
自己果然没有找错人。
“时间也不早了。没有什么事的话,小离就先回去吧。”
林离点点头站起来,伸手帮阿亮扣紧了睡衣的领口——当然,睡衣上的图案也是小熊主题。
“我送送你吧。”
“别!你还是歇着吧。”
一个“女孩子”穿着一身熊睡衣和一双熊头的拖鞋站在门口和自己挥手作别……
八成会被围观吧。这里是男生宿舍,林离还没忘。
“小离也是。记得少看武侠书,学习要加油哦!”
阿亮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缩成蛹状,又伸出一只手和林离告别。
“嗯。”
“还有恋爱的事情也要加油!”
林离羞得一愣,赶紧转过身。
“呃……嗯。”
“还有小合……”
终于,林离没能绕过这个最棘手的问题。
“她那边……我去说说看吧”,林离从折椅上拎起书包,“真不行我就给她赔个不是呗。”
“嗯!”
阿亮很高兴地点头。
“你也休息吧。”
林离又摸了摸阿亮的头作为正式告别。
虽然关门后似乎又听到了门内传来的奇怪动静,归心似箭的林离可管不了那么多。
“被人依靠啊……得。”
看着翻滚暮霭下昏沉的校园,林离捏紧了书包的肩带。他一时间豪气冲天,只想趁此刻干劲犹存赶紧做些什么。
“小离……”
于是,归心似箭的林离没能再听见身后宿舍房内再度传来的奇怪声响。
她缩在床上,不理早春的寒意。
“明明已经立春了的。”
没想到,令她厌恶的冬季居然由于一点点琐事显得无比漫长
“不想动……”
她用余力不断明灭手机的屏幕,确认时间以及对话框里的最后一条短信。
“相信亮亮哦!小离今晚一定回来找你和好的!o(> <)o”
这条短信发来已经34分钟23秒,他拧动正门锁芯的声音已经将她吵醒了15分钟44秒,她已经期待了10分钟39秒……
她和他的对峙已经持续了5天22小时8分钟零6秒、7秒、8秒……
他还没有来找她和好。
烦躁。
“哼……”
她蜷起身子躺在头发上,看着窗间远处的灯火。
“林离……”
是他的名字。
“笨蛋!傻瓜!”
她觉得不解气。
“大笨蛋!大傻瓜!”
解气之后,她感到了泄气。
这笔账,到时候一定要一分一秒的算,全算在他头上!
“一定……”
她贴紧了枕头的褶边,松手被卷进了被褥的涡旋。
“不对。”
彻底明白过来的时候,林离已经将饭菜装盘摆好了。
“这可不对。”
虽然给肉丝勾芡的时候回想起来就已稍有察觉,但林离的反应又一次慢了不只一拍两拍。他这才发觉自己完全被阿亮那个笨蛋没头没脑的思维方式牵着走了。
林离意识到:第一,自己在学校时感到的困苦和自己在家遭遇的那点儿破事儿根本是两码事;第二,仅就家里的这点儿破事儿来说,本来也不应该林离出面和解。
明明是她自己先把林离臭骂一通,二话不说掀起冷战的好不好!?
“唉。”
林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阿亮希望两人和好的良苦用心——几年来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吵架,无不都是阿亮出面调和才能化干戈为玉帛。
不,这么说还不对。
印象中,自己和她就没有过关系融洽的时候。现在这样,只是更为恶劣罢了。
“唉”。
他忍不住又叹口气。这家伙要是能有阿亮一半通情达理,自己也犯不着这么难受了。
林离单臂托起餐盘,想要探出手。
“好吧。总得有人破冰。”
他抱着被自己劝服的心情,深吸一口气。
可是,还没来得及敲响紧闭的房门,林离的腰间先自顾自地颤动了起来。围裙的口袋也随之亮起一块长方形的光。
“谁啊这是!”
林离手忙脚乱地放下餐盘,赶紧躲进客厅。
“哎骆肥我说你打电话能挑个时候吗?”
他掏出手机冲着话筒孔埋怨。
“不错啊林离,咱俩的情义已经深厚到这份上啦,我这还没自报家门……”
“少来吧你。来电显示比情义管用多了。”
林离没好气地回到。
“嘿嘿嘿,算我不是,算我不是。”
浑厚的笑声里,林离仿佛看到了骆行之那张毫无道意可言的笑脸。
那张面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喜欢满脸哂笑的脸。
“有什么事你说吧。”
林离知道骆行之不是没事乱煲电话粥的人。
“哦,我其实也没啥事……哦对了,林离你这会儿有事么?”
我这像是闲着没事的状态吗!?
听骆行之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林离差点动了肝火。可来不及连着下午被蒙去探望翟亮的事情一起找骆肥算账,这家伙又噼里啪啦地往下说了。
“算了不管了,她应该都到你家的街区了……这样,你赶紧去弄个笔和纸,记个东西。快。”
哈?这不着四六的都是什么啊?
“甭琢磨了,快去!”
难得骆行之说话这么迫切,林离只得换手脱下乳胶手套,又去房间拿来了钢笔和便签纸。
“我弄好了,你说吧。”
林离用肩膀夹着手机,双手抓住纸笔。
“听好啊……”
说得神秘兮兮,骆行之报给林离的也不是什么密文天书。
林离看了看纸上记下的内容,念了一遍同骆行之确认。
“没错吧?”
“没错了。”
于是林离就搞不懂了。自己好歹也是找遍了全市的打折超市和折价书店的人。但纸上写下的这个冷僻地址到底是在这座城市的哪儿,骆行之要自己记这个地址做什么,林离一时想不出来。
“骆行之我说你这搞什么呢?我还有……”
“快来不及了,我也不多说了。你接下来收拾收拾,就什么都别做给那儿等着,她可就要来了啊!”
“她?谁?骆肥你……喂?喂?”
林离挂断了传出忙音的手机,满脑子麻线地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便签纸。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骆肥这一通电话,搅得林离可谓是烦上加乱,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
偏偏门铃又在这时响了。林离还没来得及去拿放在地上的餐盘。
唉!烦!
他侧头看了一眼书架上的各家典籍,起身去开门。
林离不比骆行之那神棍成天怪力乱神,只把名家的名号当是信念的支柱挂在嘴边念念。
“朱贞木,梁羽生、金庸、古龙、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哟……”
当林离以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浑身散发出“不乐意”为能量打开门后,他清楚地看到,站在门外的是——
陶夭遥。
“好啊!”
一年7班人人熟知的运动系少女,陶夭遥。她正高举起手,向林离打招呼。
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对自己打招呼!!
陶夭遥穿的是淡灰色运动衣。在楼道内感应灯的光线下,陶夭遥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不,应该是心理作用吧?林离似乎感到,陶夭遥身上本来有着的光芒,比昨天要黯淡得多。
“好……好。”
一个字的两个字音,经过林离的声带、喉腔、牙齿、嘴唇,分三段被发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脊柱和整个腹腔都在微微颤动。
“什么嘛。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陶夭遥弯下腰伸长脖子,盯着林离的脸。
“没……没。”
“哦!我明白了!”陶夭遥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她对着林离摆出一个综艺节目主持人式的动作。
“锵锵!帕金森综合症!”
“不,我还没过50岁!”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跟着耍什么贫嘴啊!自己真是蠢毙了!
“噗哈哈哈哈。”
陶夭遥忍不住笑起来。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啊,大帅哥林离。”
“呵呵……”
林离陪着傻笑。不过也是托对方的玩笑的福,林离也放松了下来。
“呃……来找、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
陶夭遥站直,憋一口气,一时有些严肃。
“我有急事想问一个地址找了联络委员骆行之他说他没有但你有而且他有你的地址虽然我也搞不清楚为什反正我就来找你要了。”
“就、就这样?”
听陶夭遥打咏春拳般嘭嘭嘭地说这么一大串,林离以为她还要话下。
“嗯嗯!”
那根马尾在林离眼前猛跳了两下。
林离思路一停,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陶夭遥也不继续说话,只是直溜溜地仰头看着林离。
稍后林离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和人对话时曾无数次发生的状况——冷场。和一脸认真肃穆的陶夭遥不同的是,林离感到自己浑身正炽流狂奔、热血上涌。
不行了,再被陶夭遥这样盯着看下去,自己真得要不行了……
“啊!够了!”
顷刻间只听陶夭遥喝一声,向前一步。不待招架,林离就看着陶夭遥一把揪住自己围裙上端露出的衣襟,闭上眼睛,又是深一口气,跟摇枣树似的又开始狂摇起来。
“总之人家真的超忙超赶超级急但是大晚上的跑到别人家还是男生家真的超不好意思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幸好是你我跟你还比较熟反正林离大帅哥你快给我啦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陶夭遥这一通乱摇摇得林离脑子里好似开了个锅瓢铺听令哐啷一阵乱响,但他还是勉强从陶夭遥话里听到了重点。
“我跟你比较熟……”
陶夭遥主动主动对自己说,她跟我比较熟啊……
目眩神迷的林离幸福得一时有了羽化登仙的错觉和死而无憾的觉悟,也就顾不上快被摇散架的六体了。
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句。
“你咿咿咿别摇嗷嗷嗷了,我这就拿啊啊啊地址给你。”
“啊!”
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的陶夭遥马尾一甩,不好意思地把双手背到身后,抬头看着林离。
“但我真的很急的!所以麻烦你了!”
林离刚从里氏9级的震动中回过神来,却也从陶夭遥的表情中读出了认真。
“稍等。”
看来她是真的是有急事。
“就是这个了。”
“嗯!”
陶夭遥把便签拿得离眼睛,像是要用力把纸上的内容扫描下来。
“那我先不打扰了。林大侠,明天……”
陶夭遥转身的时候,林离看到对方的表情似乎松弛了一下。
林离感觉心里有什么被揪住了。
“请……等一下!”
不待反应,林离决定一鼓作气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什么?”
陶夭遥保持着起跑的姿势慢慢转过身
以极快的频率默念了十遍“一定行”后,林离的那点儿自己都觉得好笑的“侠肝义胆”终于回应了他,给了他勇气。
“你、你今天好像蛮不开心的……”
可是话刚说到一半,林离就觉得自己八成不行了,眼睛也看到了一边。
“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可、可以跟我说。”
完了!
“噗。”
陶夭遥忽然笑出声。
“哈哈哈……”
然后就开始笑个不停。就像又被人点了笑穴一样。
严格说来,陶夭遥笑的强度和时间长度比那要夸张得多。她先是站着笑,接着又倚着门笑,然后又弯下腰笑,最后笑得蹲在地上。
林离先是有些担忧陶夭遥要不要紧,很快又转为担心自己的耳朵要不要紧。
有这么好笑吗……
“呼。”
笑累了的陶夭遥站起来,呼了一口气。
再一次,林离看到陶夭遥笑了起来。
不是夸张的大笑,也不是之前勉强的笑,而是干干净净的、如泉水清澈、如阳光般耀眼的笑。
然后,陶夭遥做了个完全超乎林离思想准备的动作,这个动作使林离在发生后下一秒立刻有了一个月不洗外套的念头。
陶夭遥拍住了林离的肩膀。
进入半眩晕状态的林离听到陶夭遥对自己说。
“你果然是个大好人呢。”
陶夭遥的手在林离的肩上抓了一下。
“我很好,谢谢你啦。”
她又眨巴了几下眼睛。
“林大侠。”
放开手后,陶夭遥指指楼梯口:“我时间真的快来不及了,走了哦?”
“嗯。”
林离呆滞地回话。
“还有,”陶夭遥离开时又停步对林离说,“真有事要麻烦的时候,也拜托帮忙了,林大侠!”
陶夭遥离开后,林离又在门口傻了一会儿。刚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发生的事,以32倍率在他脑内放来倒去。
他掐了掐自己的右臂。
不是做梦!
朱贞木,梁羽生、金庸、古龙、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啊!真的!不是做梦!
“说出来了!跟她说话了!”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虽然一时有点后悔自己没能把握时间换好衣服再打扫好客厅迎接陶夭遥的到来。
“‘大好人’,哎嘿嘿……”
此刻,林离连拖到地面的围裙都顾不上系好,直接站在原地回味着陶夭遥说的话,傻笑出声。
“ ‘谢谢你’,哎嘿嘿……”
直接把林离从幸福的遗韵中拉回现实的,是他转身看到的她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走出了房间,站到了林离的身后。
暗金色掺杂着银色的长及臀部以下的柔顺头发、比新纸还要白而无杂色的皮肤、优美如绘画又精致如手工艺品的五官,以及光是看起来就麻烦穿起来也麻烦洗起来就更麻烦的西洋风格服装。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仅比他矮一两个头的洋娃娃。
此时此刻,她正怒不可遏。光是从那怒视着林离的红紫色双眸和因压抑怒火而歪斜的嘴角,就不难看出来。
“林合。”
林离硬着头皮喊她的名字。
困扰林离的第一个问题算不算解决了尚不可知,第二个问题就已经找上门了。
她的名字是林合。
从血缘、亲属关系和法律证件效应等来看,她是他的妹妹,比他小两岁。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
林合根本不理他,刷地转过身。穿着蕾丝边短袜的双脚咚咚地踩在地板上。
回过神的林离刚追上没几步,就遭遇了被猛关上的林合的房间门。
林离不屈不挠地敲着房门。
“林合,我有话跟你说。”
于是门又猛地打开了。
林离一看到房间内林合的样子,立刻摆出姿势准备格挡。
“别!”
但是林合已经举起了她晚饭用空碗1号。
说时迟那时快!空碗1号直袭林离胸口而来!
林离一个侧身左手一伸,抓住了碗缘。
“超级大笨蛋!”
像是遭了多大的委屈,林合喊着,又扔出了空碗2号。
空碗2号直如电光,直取林离面门。
林离刚落定,又伸出右手正接上碗底。
“超级大傻瓜!”
这次飞来的是空碟。
林离一看不好,这空碟是冲着丹田来了!他赶紧双臂一收,慌忙着把空碟抱住。
可怎料,林离这一番动作落得下盘不稳。于是,最后飞来的筷子和勺子终于把林离一个屁股蹲儿砸翻在地。
“大笨蛋!”
林合又关上了房门。
林离坐在地上,整个人灰溜溜,也油光光、香喷喷的——这都要感谢林合剩下的自己精心准备的晚餐。
“原来不是空的啊。”
这下,外套是非洗不可了。
林离托着这一摞碗筷,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的就感到悲从中来。
林合趴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头。
白白等了这么久。她觉得非常委屈。
林合默默把手机上重复了十条信息的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的退掉,关上了手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她就是不开心。
“大傻瓜。”
林合说出了那三个字,又用被子蒙住了自己。
陶夭遥热爱奔跑,也善于奔跑。自己在学校田径队的训练数据,她记得很清楚。
现在,她正跑着,跑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跑向那个自己已经记住的地址。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跑得这么快——她已经无法用以往的经验判断自己速度了。她只是感到城市里街道上的人群、车流和灯火,全部被自己的速度拉扯成了液体一般的斑斓。
但是还不够。她想跑得更快些,想比一切事物都快。不明来由的心情不由分说地鼓动着她的双腿与双脚,也使她把学来的注重科学性和效率性的呼吸法完全抛在了脑后。
“城西广场、山脚公园……”
逐渐远离市中心的同时,陶夭遥确认着自己制定的最短路线。
“越快越好!”
为什么一定要跑这么快?
想不清楚。必须集中精神,这是基本要领。因此,陶夭遥无心想太多。
她只是觉得,自己再不快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很可能就要离她而去了。
小依又一次举起交叠在书桌上的手臂。在夜里有些褪色的勒痕再度兴起阵痛,仿佛连接着一个无形的钟,“滴答滴答”不停走动。
妈妈出门前交代自己再考虑考虑转校的事情,但是,有什么好想的……
下午的时候回去学校,果然还是对的。虽然发生了那种事……
想起那个欢送会,小依的呼吸困难了起来。
她总算想起了之前反复提醒过自己的事情。
手机。
自己的手机,还在那个人手上。里面还有……
小依忍不住又捂住了嘴,仿佛自己会忍不住说出声,而空空如也的家中还有一双耳朵在偷听。
事情还没有扩散出去。也就是说……
“明天……你、你还得来!”
“自己来!一个、个人!”
“不然……这些照片就……”
她想起了他扭曲的表情,和他说的话。
无形的钟,正用绞架般的指针毫不留情的将她拖曳向最后的时间线。
自己,今晚,必须要到那个黑暗脏污的屋子里去。
“别……”
小依抱起双臂睁大眼睛。灯火通明的房间根本庇护不了她。
但是,不能给爸爸妈妈添麻烦。
“我们的小依那么听话、懂事、优秀,怎么可能惹上这种事情嘛。”
所以无论如何,今晚自己都必须独自一人去那个地方,去那个……
小依瑟缩着弯曲背脊,脸贴在了桌面上。
“求你……”
她松开手,像是说给那双看不见的耳朵。
“谁来、谁来帮……”
“叶!藤!依!”
高亢明亮的喊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一时覆盖了恍惚碾在她心头的齿轮声。
“小——!依——!”
是她。应该是她。
呼唤声中,小依的脚步合上了那无形的指针的节拍,却走上了逆时针的方向。
真的是她。
“小——!依——!”
打开了庭院的正大门后,站在小依面前的,是她。
那个本来要成为小依的朋友的人,陶夭遥。
“小依!”
她不顾一切地一步跨到小依面前,抓住了小依的双肩。
“小!依!”
除了大声呼喊想要见的人的名字,陶夭遥想不要别的要说的话。
“陶夭遥……同学。”
小依几乎是被举在了原地。
“小依!我……”
陶夭遥低下头去,被汗水浸润的马尾拍打在小依的胸前。
她深呼了一口气。
“我有话要跟你说。”
陶夭遥的声音终于低了下来。那听不见的钟表运转的声音,又趁机在小依耳畔明晰起来。
时间,真的不多了。
不行,自己不能在这里,不能和陶夭遥在这里。不然自己苦苦支撑到现在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那个……陶夭遥同学,我可以去换一下鞋子么……”
重要的是,自己绝不能把陶夭遥也卷进来。
“我不给!”
陶夭遥还是低着头,十指陷进了小依双肩的肌肤里。
“请先听我说完!”
肾上腺素给了陶夭遥勇气,却使她紧张得不敢抬起头来。
“我喜欢短跑,个性也是直肠子。我也知道我这样直接其实很任性,经常给人添麻烦,我身边的人经常也不喜欢我……”
不能再听陶夭遥说了。但小依感到,自己没有转身离去,并不只是因为陶夭遥有力的双手。
“所以高中以后,就算对你很感兴趣!觉得你很可爱!我也不敢多和你说话。所以我才会想到喊你去演那个舞台剧!”
“我是真的想当你的朋友啊!”
陶夭遥猛地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这门庭的灯光之下,宅邸之外的近处漫山遍野皆是黑夜。远远看去,山下城市的灯火就像一段倒悬的银河。在小依的面前,陶夭遥热忱的双眼正随着远处的光亮一同闪烁。
“但是!明明说过要和你的做朋友!我却没照做!”
原来,她记得啊。小依一直以为只有自作多情的自己还记得这件事。
“因为我不知道呀!我傻不拉几!直肠子!野蛮粗暴!学习成绩还一般!身材不好全是肌肉!我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当有气质、穿着讲究、举止优雅、身材好的小依的朋友!”
“那个,是五层吧?现在看了好像是三层……”
陶夭遥忽然有些迟疑地小声问。
“是五层。还有两层地下室。”
“哦……”
陶夭遥的思维绊住了舌头,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在她的连珠炮发言的短暂间隙,小依开口了。
“谢谢你,陶夭遥同学,你说这些,我挺高兴的。”
在即将分别的此刻。夜已渐深,时间所剩无几。
“不!你不高兴!一点都不!”
陶夭遥激动得脸颊红中发白。
“连约好了要喊我‘夭夭’,你都忘了。小依你……发生了什么事吧……”
小依一听有些反应不及。不,她应该不知道,也一丁点都不可以让她知道。
遗憾的是,小依比自己和陶夭遥预想的都要不擅长伪装。
长跑,外加大声呼喊。此时的陶夭遥连组织表达语言的能量都没剩下。
“求、求你了啊……别走啊……”
有什么东西,小小一滴,落在叶藤依皮鞋的圆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陶夭遥感到脸上揪成一团直发酸。那么,落下来的想必是泪水了。
陶夭遥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但她就是觉得比任何一次比赛的失利都要不甘心,仿佛自己明明抵达了终点线,却被宣告了败北。
还没来得及成为自己朋友的人,正为分别流下眼泪。已经哭泣了一整夜的叶藤依对“哭泣”感到有些麻木。不过,她明白了:自己再也不可能不顾陶夭遥兀自离开了。
即便心头的钟盘依然在无情转动。
“一定是我的错吧。”
陶夭遥突然说。
“就是我的错。假如我成为了小依的朋友,小依就不用一个人,或许就不会有什么事……都是我不好……”
小依愣住了。她没料到陶夭遥会流泪,更没想到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直来直往,唤醒了小依在这两天内积攒的所有黑色的回忆。
那天放学后梦魇般的遭遇,还有妈妈说的那些话。
“不是的,”小依垂下双手,“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别人的事的。”
这正是叶藤依心中最根深蒂固的理念之一。被父母认定为“优秀与强大的根源”、自己也从不动摇地坚持的理念。
“那个,小依,你听我说,”不再给小依反应时间的,陶夭遥又开口,“这件事,可能真的有人有错,真的可能人人都有错……”
终于,这一次,小依可以暂时相信,有过错的不是自己了。
她感到面庞发热。
自己还是这么好哭。
“但是!有错的,绝对不是你!求你了,别走啊……”
抬手拭去眼泪的时候,小依看了一下表。时间或许还来得及,但她已经不在意了。
音,那个看不见的钟已经彻底停下了。
小依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泪水是因为恐惧还是快乐,她只知道,自己此刻的愿望,是不希望看到陶夭遥难过。
这就是朋友吗……
接下来再发生什么,就牺牲自己去承担好了。爸爸妈妈那边也是,陶夭遥这边也是。
因为,至少此刻,她拥有了自己追寻已久的、得之不易的友情。自己接下来会变得怎样,都已经不重要了。
手机,照片,黑暗的屋子,他……
一时被她无视的重负压得她浑身瘫软,但她仍努力在此时不去多思考。
哭的一团乱的两个人扶持着相拥在一起。
“夭夭。”
“嗯。”
陶夭遥哭啼啼地答。
“你是我的……我的朋友吧。”
“嗯,现在就是,以后也……”
小依感觉自己本来已经空无一物的心中溢满了一种东西。她说不清这是什么,但她觉得她的心非常温暖。而在她身外的,依然是夜的寒冷与黑暗。
“我不走了,因为我有你。夭夭你是我的朋友啊……”
这分温暖,简直就是寒夜中袭来的美梦,麻痹了小依的心智,令她暂时不用去预想即将发生的一切。
梦也好啊。
一句话,在小依的心中响起,而她终于没敢把这句话说在陶夭遥耳边。
“一个人,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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